【8歲起失明】視障不心盲 失明人士製黑色月餅:我不覺得自己可憐
翻攝/飲食男女周刊(香港)
 
天上的月,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
圓了又缺,缺了復圓

農曆八月十五的晚上,擁有一年中最圓最大最亮的月光。完整得代表了團圓,叫一家人都非得聚在一起,吃一頓飯,再抬頭賞這瀟瀟明亮的月色。

只是有些人,她的月亮跟我們的不一樣。例如黃明慧,Jennifer,花花。花花的月亮是黑色的。不是圓或者方,不是大或者細,也沒有分明或者暗。她的月亮,就是眼前的一片黑。這樣的月亮,由八歲那年開始。
 
花花八歲那年,快要過農曆新年了,她卻患上了傷風感冒。媽媽心想別要病着過年,便馬上帶花花去看醫生。殊不知吃藥後,非但沒好轉,更發高燒至攝氏105度,後來更陷入昏迷。趕忙送到醫院,才知道她患的是「史提芬強生症候群」(Stevens-Johnson Syndrome,簡稱SJS),一種極其罕見的藥物敏感。100萬人入面只有兩三個人會患上這個病,四成患者都會死。花花雖然活下來,但康復過程生不如死。當時的病情,光是聽花花的描述也覺得痛。後來上網再查看圖片,那些血肉模糊的圖片恐怖得令人想像不到一個小女孩如何承受得了。
 
這種病,恐怖之處是會令患者身上有水分的地方都發炎。不只皮膚,還有內臟,花花的皮膚脫皮、指甲、腳甲都全數剥落,內臟的黏膜全脫掉,內內外外都受創傷,沒有一處好地方。花花記得的,都是痛。全身都好痛好痛,痛得天旋地轉,一動不敢動,但就算自己不動,只要風吹過來,還是會像刀割像鹽撒一樣令她痛不欲生。她又記得,睡在病床上,感覺自己像睡在枯葉旁,伸手摸到的地方,都有些像落葉的東西,而那些,其實是她自己皮膚甩出來的皮屑。眼睛,也是身體上含水量高的部位。花花的眼角膜也因而受到永久的損傷,於是八歲後,她那雙本來水靈靈的眼睛,就沒有再看到過任何東西,包括月亮。
 
好多姨媽姑姐,甚至是不認識的人知道花花出了事,都會肉緊地說:「陰功囉!那麼年輕就盲了!」雖然知道他們是善意的,可花花卻總是不忿:「怎麼呢?我可沒這麼悲慘!」花花一點不覺得自己慘情。「痛和慘其實是兩件事來的。痛還痛,當時我是一點不覺得自己可憐。」也許因為年輕小,不懂質疑世界;也許因為難關太大,來不及傷感便要去適應新生活;但花花猜想,最大的原因大概因為她是基督徒,上帝讓她在痛楚中感到平安,她是沒悲傷,沒難過,沒忿忿不平,便接受了一個新的自己。
 
新的自己,其實沒甚麼不同,不過就是換了一個黑色世界,多了一根手杖,花花還鬼馬地幫它取了個名字叫「Paul」,說是希望像有個男人在身邊保護自己一樣。花花想辦法令自己可以如常生活下去。97年花花舉家移民。在加拿大讀書時她參加很多課外活動,合唱團、手球隊、團契、朗誦、籃球……又會和朋友去旅行。她讀書出色,是心理學一級榮譽畢業生。興趣之一,還包括烘焙,做蛋糕麵包。
 
「我覺得蛋糕是很有心思的禮物。cheesecake、牛油蛋糕我都很拿手的,常常為生日的朋友親手做蛋糕。四年前我回來香港,正好有朋友想做盲人點字的曲奇,我覺得很有趣很有意思,便一起創辦了codekey cookies,想藉着烘焙去帶出訊息。」花花說道。
 
視障人士烘焙,比想像中難。花花焗餅,比普通人要多花兩三倍時間。最困難的地方是量分量。沒想到吧?量分量看來像是最簡單的事,看着磅,一點點加入分量至剛剛好,不過是幾秒時間的工夫,最初階的入門者都可勝任。可花花呢?她需要依靠發聲磅幫忙量秤,逐少逐少的加分量,然後要等它感應好後再讀出來,可是那個英文發聲磅,總是把thirty和forty說得很近,一不留神就會把分量聽錯。另一個說國語的更令人頭痛,一隻字一隻字的吐出來:「重……量……是……」。你有試過坐那些會報層數的升降機嗎?情況就像你按遍了每一層,它再一層一層報讀出來的那樣令人不耐煩,但可別忘了,做一個月餅要量的材料還很多呢!又外皮又內餡的,單是量分量已花上一句鐘。又例如入爐,因為看不見,花花總是要花更多時間把焗盤入爐,有時一不小心,還會燙到手。可是如果這些都克服了,其實花花也可以做出很好吃的蛋糕麵包,還有月餅。
 
四年前,codekey cookies創立不久便推出月餅,但都只是最普通的奶黃款式。之後花花卻想做一點特別的,去年便靈機一觸,想到了做一個黑色的月餅。

一個全黑的,像炭、像鑊撈,賣相不甚討好的月餅。若果從營銷角度來說,這個用來送禮不太好意頭的月餅,實在不是一個好產品。可是花花還是堅持出了這樣的一個月餅。
 
「Don’t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.」花花說道。人對很多事都有固定想法。「遇過很多人初認識我的時候,都會問我有無工作?我回答有,他們下一句就是問:在哪一個工場?工場?我想了幾秒鐘,才知道原來他們以為我在庇護工場工作。」事實上花花正職是香港首位視障心理治療師及催眠治療師。你看不出來,正如你看不出黑色月餅可以很好吃。「我們正正是想打破月餅的框框,想讓人知道,黑色都可以是好的,你咬開來,一樣會發現入面是好靚好有潛質好好味的。」這個黑色的月餅,雖然其貌不揚,其實它的外皮由竹炭和黑芝麻搓成,吃來比平常的餅皮更多了一陣芝麻香,入面是濃滑的奶黃,非常的好吃,吃時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豁然開朗之感。
 
想要用心做一個好吃的月餅,除了是借餅寄意,還因為花花跟中秋節很有緣。她的農曆生日跟中秋節很接近,她名字中的「明」字,就是取自天上的那一輪明月。花花的視覺雖然只留在八歲,但很多畫面她還記得清清楚楚。記得家中的陳設,記得幼稚園的同學,記得中秋節的晚上,她會和兄弟姊妹踢拖到街上煲蠟,會用碌柚自製燈籠。她也記得那個停留在30歲的媽媽,是個美人,眼睛很大,很精明的樣子;爸爸則是眼睛小小的很老實的樣子。「我其實覺得這樣很好,每個人每件事在我心目中還是很美很年輕。」
 
今年的中秋節,花花有一個黑色的月亮,一個黑色的燈籠,以及一個黑色的月餅。

閉上眼,試着細細吃這個月餅。自會發現,你的中秋,花花的中秋,其實都是甜甜的,而且抬起頭,不過是亮的還是黑的,那個圓圓的月亮,一直都在。

資料來源:採訪:陳詠敏拍攝:黃健峰、蔡政峰(2018)。【8歲起失明】視障不心盲失明人士製黑色月餅:我不覺得自己可憐。飲食男女周刊報導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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